《因為是「今天」》
唄裡需 |連隊全員
空蕩蕩的屋子,光不只從窗戶,也從牆上的破孔透入,灰塵飄揚著,在四處照入的光線中閃閃發光。 沒有人。 沒有任何人的氣息。 嚼著沒有味道的麵包,泥水似的湯,沒有時鐘的這個家,只有自己的雙腳如同鐘擺般搖晃著。 滴答,滴答,滴答—-- 里斯睜開了眼睛。 從夢境中脫身的感覺是,和現實重新交疊的感官在重新為腦子寫入新的認知,小小的單人房,不是木頭而是某種更堅實的材質(里斯不知道是什麼也不感興趣)造成的牆壁,沒有灰塵,但是讓人透不過氣的感覺更甚,里斯在意識到這一切後索性直接起身,毫不猶豫地將房間門打開,走了出去。 「里斯,去晨跑嗎?」 「啊里斯,早安。」 「晨安……」 走出「宅邸」的路上遇見了許多也已經起床的人,面對他們的招呼里斯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,並沒有要再搭裡的意思。 「啊,里斯先生,今天是您的……」 「不准說。」里斯轉過頭,向著那正要向自己躬身的,自己現在所居住的這座宅邸的侍者說,隱藏不住的怒氣漫在今天第一次開口的話語間。「我應該說過不准提起,你們也同意了吧?」 「是的,剛才是記憶迴路一時間沒運轉過來,畢竟里斯先生的命令是後來才寫上的。」侍者微笑著,抱著些許歉意。「不好意思擾亂您的心情了。」 「沒什麼,別放在心上。」里斯轉過頭,想了想又回過頭去:「或是你們說的晶片之類的,反正,別在意。」 說完了他才逕自向屋子外走去。 心跳,撲騰撲騰。 肺部感到乾涸,但是里斯要求著呼吸保持一定的節奏,吐出,吐出,輕吸,隨著每一步地踏出,周遭的景色不斷從自己身邊流過,因為每天……確切來說是「每次天亮」時都會這麼做,其實對這些景色已經熟悉到不會特別去注意什麼了,他的左手邊始終是宅邸的牆面,裡頭漸漸傳來各式各樣的聲音,不同人的腳步聲,做著不同的事情而發出的各種聲響,刀劍敲擊的聲音是誰和誰又在做戰鬥練習了,偶有槍響,或是某些隱蔽的角落裡不自然的產生「有人在那裡」的感覺,這棟宅邸裡有著各式各樣被召喚而來的「戰士」,因為各自作戰的方式不同,為了讓自己每天活下去,大家都或多或少會鍛鍊自己。 雖然不確定是為什麼,因為沒有人明說,就連召喚他們的「那個東西」也沒說清楚究竟他們在為什麼戰鬥,但是,只要戰鬥就對了。 就像跑步的時候一樣…… 里斯閉上眼,去除這個念頭。 他就是為了不加以思考而特地晨跑的。 「啊,里斯,又見面啦。」 在他終於回到宅邸時,在大廳裡對著自己招手的是已經穿好正是戰鬥裝扮的迪諾,里斯看著他,眉頭不禁皺緊。 「你這是?」 「嗯?看就知道了吧?本大爺要去申請今天的出征啊。」 迪諾和自己一樣,是被召喚到這個世界的人,不僅如此,他們在來到這個世界前就是認識的,也因此碰個面就交談起來是很正常的事。 而正如迪諾提到的,因為來到這個世界的戰士越來越多,然而能引導他們前行的「東西」只有一個——那是個精緻的如女孩一般的人偶,就因為雕琢後的人工感太過強烈,以及它那沒有情感起伏的聲音,無法讓人不把它當成物品般看待。 總之,引導他們的人偶只有一個,也不可能幾十個人一同遠征,他們並沒有滋養一個軍隊的資源,基本上根本是每過一段時間就不得不回到宅邸來的情況,也因此每次出征的人最多只有三個。 「今天」,自然也是。 然而里斯心中的不快卻在臉上眨眼間成形。 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 「沒什麼意思啊……就是想活動活動筋骨嘛。」 迪諾的眼神開始飄忽,這讓里斯更加不耐煩了,但是無論如何,他都沒打算將原因說出口。 「今天的名額是我的。」里斯說著,立刻踏出腳步要前往引導他們的人偶所在的房間。 「等等等等一下,本大爺才剛說過,今天的名額是本大爺的吧?」迪諾的聲音隨著奔跑而來的腳步聲一同傳來。 「我會保留一個給你的。」 「不行不行,這種事本大爺可信不過你。」 迪諾兩腳一個站穩,甚至從腰間抽起武器,里斯刻意停下腳步看了一眼,是模型劍。 不過迪諾的表情看起來是認真的。 里斯環顧四周,意外地沒有察覺到其他人的動靜,雖然宅邸很大大家也都是做著自己想做的事而已,不過這麼剛好的「鬧事」機會可是難得。 「我是不知道你做了什麼。」里斯看著迪諾,歪過頭扯起一個從容的笑。「不過,看來你是有意刻意攔著我,是吧?」 迪諾一瞬間變得緊張了。 「哈、哈哈,你在說什麼?本大爺只是想要確保自己的名額啊。」 「既然如此,更合理的做法應該是跑在我前面去找那個人偶吧。」里斯說著,右手向前伸出的同時立刻從手心,一瞬間「溫度」全都聚騎在他的手上,眨眼間便化成火焰噴射而出。 「唔啊!來來來來真的啦!」 他聽見迪諾慌張亂叫的聲音,突然察覺到襲向自己下盤的衝勁,他向左跳開,迪諾橫著模型劍的身影果然撲了過來,碰地一聲跌倒在地。 若是平常,這時候說一句「分出勝負了」就可以了事,但是里斯知道事情不會那麼簡單,迪諾果然在地上滾了起來,而且明顯是朝著自己過來的。 「有你這樣戰鬥的?」 「你還不是說都不說就朝我放火?很危險耶,要是死人了怎麼辦?」 「這跟那個是兩回事,你是認真睇要攔著我不是嗎?」 里斯迅速跟迪諾拉開距離,不出他所料,一顆手榴彈朝他飛了過來,這傢伙真的什麼都沒用就是運氣特別好。里斯索性雙手護胸,一個躍起—-- 手榴彈在下個瞬間爆炸。 「哈哈哈,見識到本大爺的厲害了吧?嗯?里斯。」 迪諾兩手插腰得意地仰頭大笑,然而一開始還以為是因為爆炸聲剛過而察覺不了,現在卻是真的發現已經沒有里斯的氣息了。 「啊!」 他這才驚覺自己好像做錯了什麼事情。 里斯只在跑出幾步之後便不得不停下來。 瀰漫在眼前走廊的,是滿滿的霧氣,他知道這是誰,和自己一樣因為某種原因而得到特別的能力,自己是操作火焰,而這個人是操作水,里斯非常清楚這個人,因為和迪諾一樣,是自己在「這個世界」就熟悉不過的。 「出葉,你在裡頭對吧?」 里斯對著霧裡喊道。 沒有人回應他。 「我是不知道你們在做什麼打算。」里斯咬牙,讓火焰包覆全身。「但是你們應該很清楚惹到我會是什麼下場。」 回應他的依然是沈默,以及,更加瀰漫的濃霧。 「……尤其你們這種目的都不說清楚的挑更讓人煩躁啊!」 火焰朝霧中延燒而去,硬是蒸散了周遭滿滿的溼氣,然而早在那之前,有什麼無聲無息地從他身後襲來,目標是心臟的位置,里斯會反應過來是因為自己也是個戰士,出葉不是迪諾那種檔次的角色。 對上他,必須確實地速戰速決。 他側身後跳,刺空長槍被迅速收回並迅速朝他再次襲來,里斯閃身出手將槍身格擋開,然而對方卻順著這個勢頭借力使力地一個轉身,直接將槍當作棍棒一樣轉身從另一側打來,里斯呿了一聲,並不閃躲,任由槍身打在自己身上,然而他已經確實將手拿在出葉纖細的脖子上。 即使被拿著要害,出葉的眼睛仍是不偏不倚地望著里斯,他就是這樣一個傢伙。 「說真的,安排迪諾在前面根本是個錯誤。」里斯望著出葉的眼睛說:「那傢伙根本沒什麼戰鬥技巧,又容易說溜嘴。」 「我需要準備時間。」出葉總算是開口說話了。「但是,還是不夠。」 「那傢伙用爆炸時的暴風送了我一程啊。」里斯回答:「總之我已經知道你們今天並不打算把出征的名額讓給我了,是吧?」 「……既然你已經知道了。」出葉總算是開口說話:「可以的話,希望你主動留下。」 「為什麼?」 「為什麼……?」 面對自己的疑問,出葉卻是反問回來。 而且他的眼中看不出故意敷衍的意思,而是相當率直,他是真的,不明白里斯為什麼要問他這個問題。 腦中瞬間閃過的想法讓里斯感到異常焦躁。 「你們……最好不是我想的那樣……」 「恐怕,是的。」 「嘖!」 里斯粗暴地收回手。 出葉因此踉蹌,站穩的時候已經只能目送里斯奔跑離去的背影,他發現自己的槍不見了,心想:看來里斯是察覺到了。 在「今天」想把里斯留在這座宅邸的,不只自己跟迪諾。 「里斯『前輩』,想不到你真的能來這裡啊?」 「雖然是二對一,但這是不得已的。」 「你們兩個我也會迅速解決的。」 里斯說著,再度在手中燃起火焰,和眼前拿著雙刀的弗雷特里西以及他的雙胞胎哥哥伯恩哈德說道。他的腦子正在飛快地思考,思考一次能擊退這兩個人的策略。 然而漆黑的劍身已朝他斬擊而來。 「不好意思前輩,我們不會給你時間思考喔,畢竟只要絆住你,我們就算贏了嘛。」 弗雷特里西並不是出手的人,而是伯恩哈德,但是里斯知道,弗雷特里西正周全地護著伯恩哈德的死角,要是自己冒然出手,就等著陷入被夾擊的境遇。他身上只有硬搶來的武器,根本不順手,而從他們和出葉一樣拿著真的武器而不是迪諾那小兒科的模型劍,可以想見他們的覺悟不是會被火焰嚇阻的。 「我說你們,到底是鬧哪樣?」 里斯索性不思考了,一口氣讓怒氣和火焰一同爆發開來,伯恩哈德被逼的退開,和弗雷特里西一起重新擺好認真的戰鬥姿態。 「唔啊真認真的火焰,伯恩,我們應該回答他嗎?」 「你覺得他現在聽得進去?」 伯恩反問,語音一落同時腳步向前,已經毫不猶豫地朝火焰中衝去。 「哎呀哎呀,我們還真是一群愛送命的傢伙。」弗雷苦笑,以輕鬆的口氣說著卻是認真睇盯著火勢,將刀一橫,從火焰中衝出的里斯只差一點就要將自己的脖子送到刀刃上。 「別煩我!」 「抱歉,不可能的。」弗雷說著,雙刀流利地架著里斯朝自己拍來的猛火。「我們都試下好決心站在這裡的。」 ……里斯…… 不對。 自己應該,很早就聽不見那個聲音了。 母親很久很久以前就過世了,父親努力地擔起照顧他這個兒子,同時還要擔任他們故鄉的自衛隊隊長的職責,他並非沒有用心,只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不夠他用。 所以,覺得安靜是必然的。 起床的時候,父親的身影已經不見了,即使等得很晚很晚好不容易等到了,面對那總是嚴肅而正經的父親,里斯什麼也說不出口。 只是慢慢地追隨起父親的腳步。 不知何時起也成為一個正經八百的人。 然後,踏上父親的腳步,成為一個戰士,去戰鬥,然後,去面對更多的戰鬥。 為什麼? 為什麼? 「果然做太過火了啦。」 「同迪諾。」 「欸?可是當初說好兩個人一起上也沒關係的吧?」 「可是你們兩個下手也太不知輕重了吧?那可是手無寸鐵的傢伙喔。」 「不,里斯他是帶著出葉的長槍來找我們的,算不上手無寸鐵。」 「唔啊那個伯恩哈德居然在……在……出葉這種情況要說什麼?」 「詭辯。」 「對,詭辯,伯恩哈德你居然在詭辯!」 「這沒什麼吧?伯恩本來就是假正經啊……好痛!」 好吵。 里斯睜開眼睛,有種既視感,感覺又要看見那空盪盪的狹小房間,然而映入眼中的,是一張精緻雕做成的少女臉蛋。 他眨了眨眼。 「你醒了。」少女說,話語中依然是那樣不帶感情。 「嗯。」里斯說著,坐起身來,少女也同時退到一旁,他們一起望著不遠處那群吵鬧的傢伙們,迪諾,出葉,伯恩哈德,弗雷特里西。 「你在這裡就輸了。」引導他們的人偶說著,聲音依舊平靜如不起波瀾的水。「按照我和他們的約定,今天,不能讓你離開。」 「……我記得我應該有要求過,『這一天』無論如何都請讓我出征不是嗎?」 「是的。」少女回應道:「但是我不明白。」 里斯斬頭看向人偶。 人偶沒有看著他,而是繼續看著那些吵鬧不已的傢伙。 「我問過布勞他們,但是他們也不明白,為什麼里斯你對『這一天』那麼在意,明明是在意的,卻又不許我們提起,然後,每一次都要求離開。」 「……你們這些人偶為了搞懂,所以同意他們那種亂來的行為啊?」 「宅邸會自己修復的,布勞說的,所以沒關係。」 里斯什麼也不說了。 所以你明白了嗎?這是他原本想問人偶的話,但是他知道對方八成什麼反應都不會給自己,或許是因為它還搞不清楚,也或許是因為它什麼都沒想,無論哪個,都算了。 里斯低下頭,現實漸漸地從他的世界裡消融。 他又看見那個景象,吃著索然無味的早餐,覺得今天也要就這麼過掉了的日子,忽然間門被打開來,被推進屋子裡的父親那狼狽的模樣,以及跟在後頭的,自警隊的叔叔伯伯們。 「唷,里斯,我們都聽說了。」 「真是的,居然連兒子這麼重要的日子都要工作,這傢伙根本是工作狂了吧?」 「我說你們,這可是——」 「好好好,隊長你要說什麼我們都知道。」 「你的部屬我們也都很熟練了,這幾天魔物難得沒什麼特別的動靜,有也只是一些小型的,我們應付得了。」 「所以你就好好陪兒子吧。」 啪,破舊的木門就那樣關上了,只留下尷尬的父親,與跟不上到底發生什麼事情的自己。 好容易回過神之後,里斯跳下椅子,來到父親面前,看著父親的臉他認真地,將一字一句好好地說出口。 「你去吧,沒有關係,我一個人不要緊。」 他記得父親那一項嚴峻的臉龐難得地露出愣怔的模樣。 然後是,可能是這麼多年來唯一一次,父親對著自己,笑了。 「你這孩子,到底像誰呢?」 「喂。」 里斯出聲,衝著那群自己聊開來到根本沒發現自己醒來的傢伙。 「嗯?啊,里斯你醒啦?」 「抱歉,沒想到這兩個後輩出手這麼不知輕重。」 「出葉你是第一個真槍實彈上陣的根本沒資格這樣說。里斯,沒事吧?」 「很,有,事。」 里斯一字一句,咬得特別清楚。 「我是不知道你們這些傢伙怎麼想,但是我總算是明白了,你們到底為什麼這麼認真地不讓我離開,好樣的啊?」 他看著因為自己散發出的氣場而縮在一起的四個人,頂在前面的是伯恩哈德,迪諾是真的嚇到了,弗雷特里西只是跟著起鬨,至於出葉,他大概是搞不清楚狀況而覺得縮在一起才是對的選擇吧? 還真的是,和一群麻煩的傢伙重聚了。 「喏。」他伸手,向著那四個人縮成的團狀物。 所有人一起低頭看著他的手,然後再一起抬頭,不解地望著里斯。 「禮物啊。」里斯不耐煩地將手擺了擺。「既然你們是特地為了『今天』攔住我的,那麼禮物應該已經準備好了吧?交出來。」 在他這麼說之後,那四個人又是一番交頭接耳,最後一個一個從伯恩身後站出來,在他面前一字排開。 然後一起伸手,啪啪啪啪地和里斯各擊了一個掌。 「想要禮物嗎?那就來打倒本大爺再說吧!」 「這次我跟伯恩會放水了,你只要個別擊敗我們就好。」 「前提是要找到。」 「再見了里斯,啊,要今天之內再見,拜託了。」 「那個說拜託的人可以不要開著濃霧跑掉嗎!」 里斯氣沖沖地追著那四個分別跑散開的身影,第一個目標他決定從一旦逃走就最難處理得出葉處理,那傢伙認真起來自己也有打不贏的可能,迪諾就放到最後吧反正難度最低。 去戰鬥吧。 不是因為,想要在染上鮮血的過程中逐漸麻痺,而是因為有想要的東西,想去守護,想去追求。 今天,就為了那一句久違了的「生日快樂」吧。 |